大梁沿襲前朝制度,為官者每年一小考,三四年一大考,根據考課評等來決定任免升降,而州縣官員的考核又通常由吏部考功司負責。因此,即便三令五申地嚴禁,每到考績之時,吏部相關官員家中往往仍是門庭若市。
而從吏部考功司員外郎一路爬到了吏部尚書位置上的裴簡,天然便處在這個官場漩渦的中心,手握著無數人的榮辱前程。
可他卻偏偏盡職盡責了幾十年,幾乎找不到污點,罕有的七次濫用職權,更是極為莫名其妙。
那七名考課結果被動過手腳的官員或是縣令或為刺史,全在江南道與嶺南道諸州縣為官,政績良莠不齊,有人嚴苛糊塗,也有人愛民如子,年紀與入仕的時間也相差極大,無論怎麼看都全無共通之處。
更奇怪的是,無論是英才還是庸人,他們最後的考核結果在裴簡過手之後,卻都莫名被改成了中中或中下兩等,落在皇帝眼中,便是不功不過、無足輕重。
容祈便說:「陛下專門確認過,這七人從來與朝中派系無干,既無身家背景庇護,也不曾得罪過任何人。」
那就更不可能是為了索取賄賂、黨同伐異了。
更何況,若真的是為了謀求私利,那麼與裴簡私交不錯的武安州刺史梁越在澄清考課結果有誤之後,按照真實的政績才幹,多半應當受賞乃至擢升,可兩個月前,事情剛一了結,他便悄無聲息地回了武安州,而後裴簡更是沒在朝堂上替他說一句話。
既然如此——
花羅忽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我怎麼覺得我伯父費了好大力氣,目的卻就是讓這些人變得不起眼,以便官居原職呢?」
沒想到,她這話剛說出口,容祈就笑了:「你我所見略同。陛下也以為裴尚書……或者應該說是幕後要挾他的人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與其說他們要的是官職,倒更像是想要藉由這些官職牢牢控制住幾個特定的地方!」
便是輿圖上標出的七處了。
也正因此,皇帝才會快馬將這份東西送到他們預備換車中轉的慈安寺。
容祈再次展開絹布,手指畫了個圈,虛虛圈住圖上的半邊,又說道:「到如今,七人中這四人先後病死任上,繼任者也調動了幾次,皆與裴尚書無干,而只有剩下三人仍舊在任,分別是嶺南道昭州瓊縣縣令張修文,融州秋山縣令魏堯臣,還有武安州刺史,梁越。」
這也意味著,那七個地點中,隸屬江南道的四處已經被幕後之人放棄了。
但是為什麼呢?
花羅絞盡腦汁也沒想起來那幾個被放棄的地方曾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情,便聽容祈說:「不必冥思苦想,過些日子是貴太妃的五十整壽,陛下會趁機派遣監察御史巡按各州縣,其中自然有心腹之人前往江南道,暗中調查那四地。」
「那嶺南道呢?」花羅敏銳地察覺了這句話的未盡之意。
「嶺南道……」容祈輕輕撫摸著白絹底部縱橫的線條,最後三個標註鮮明的硃砂點與京城禹陽幾乎天各一方,「為免打草驚蛇,陛下很可能會默許朝中兩派爭奪巡按的人選。」
花羅微微抽了口氣:「也就是說,如果真出了事……」
恐怕連個能指望得上的援手都沒有!
容祈默了默,波瀾不驚道:「靖安侯一向體弱多病,若哪日一病不起,也不算什麼令人驚詫之事。」
「對了,」他笑道,「若真遇上了危險,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花羅:「你說。」
容祈往門口瞥了眼:「屆時還請你帶阿玉離開,別讓他莽撞行事。」
花羅:「……」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似笑非笑地盯了容祈一會,正好房門開啟,阿玉端著新燒的炭盆回來,她便起身道:「早些睡吧,明天辛苦著呢。」
她這話十分言出必踐,翌日清晨,天還黑漆漆的,她便套了馬,把人全塞進了車裡。
若說阿玉趕車向來以平穩為要,那花羅一旦握上馬鞭便活像個要上天的炮仗,駿馬被她催得四蹄幾乎要跑出殘影來。仗著盤纏充足,她每到一城便將累得半死的馬換下去,買上一匹新的,這樣逼著阿玉與她輪替著晝夜兼程了幾天,等到終於由車改船,容祈已被她折騰得快要散了架,氣息奄奄連膽汁都吐不出來了。
又十餘日,八月初的時候,幾人搭乘的商船終於入了嶺南。
容祈斷斷續續高燒了小半個月,總算撿了條命回來,還沒來得及緩上一口氣,便聽見花羅宣布:「午後下船,已到了昭州地界,換馬急行的話,傍晚之前就能進瓊縣。」
倒霉小侯爺差點把一口湯藥喝進肺里。
見他生無可戀的模樣,花羅沒好氣地哼了聲:「忍著吧!現在受點罪,好歹還是自己走,總比拖到打草驚蛇、讓對手追著你跑要好!」
容祈便知道這缺德玩意還在記慈恩寺官驛的仇呢。
幸好此處驛路還算通暢,下船不過一個多時辰,便望見了瓊縣城門。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身後數騎人馬叱吒而來,從他們的馬車一旁掠過,飛馳著衝進了城門。
雨過不久,花羅被濺了一身泥點,不禁嘖嘖稱奇:「嚯,這是什麼人哪!趕著投胎去嗎?」
旁邊便有熟門熟路的客商連忙勸她:「噓,莫要惹麻煩!若我沒看錯,那怕是縣令之子——你沒瞧見城門都無人攔他么!」
那客商左右看了看,又低聲道:「這事倒也怪不得人,他爹十來天前剛過世了,他當是趕回來奔喪的!」
「什麼?!」花羅一愣,「瓊縣縣令死了?」
她勒住馬,又抱拳行了個禮,向客商請教:「敢問那位縣令是因何殞命?」
客商嘆道:「唉,說來我與那位張大人還有過一面之緣,想我當年行夜路摔斷了腿,幸好遇上……罷了,不提了。小郎君有所不知,張大人年紀大了,卻仍熱衷尋仙訪隱,這不半個多月前又進了山,誰知一場大雨染了風寒,沒拖幾天便過世了。」
他還在感慨人生無常,可事情聽在花羅耳中卻帶了另一層含義。
她別過客商,回頭鑽進車廂里:「小侯爺,這事蹊蹺!」
哪有他們剛來,要找的目標就恰好死了的道理。
容祈抿了下唇,將帕子遞給她擦衣服上的泥點,慢慢沉吟道:「半個多月前……彼時你我剛剛出京,就算消息泄露,他們也不可能應對如此之快。」
「那還能是什麼緣故?」花羅問。
容祈默不作聲地盤算了片刻,忽然說:「裴尚書。」
花羅若有所思:「你是說,與從京中撤走的那些殺手有關?」
容祈頷首:「裴尚書這條線連著南地七名官員,如今裴尚書遇害,指使殺手的幕後之人沒能嫁禍於我,未免追查,便不得不滅口這七人中尚在人世的三人。」
說到這,他的神情凝重起來:「張修文已死,若我沒料錯,恐怕另兩人也危險了!」
他將輿圖取出,指尖順著墨線輕輕划過,虛畫出路線:「不走水路了,直接沿驛路直行取道融州,去秋山縣!」
花羅用一種「你果然取死有道」的眼神瞅他一眼,轉向阿玉:「給他多加幾個軟枕靠著,小心顛碎了拼不起來。」
隨後彎腰退出車廂,撥轉馬頭,迎著夕陽餘暉高高揚鞭。
而當天際再次被同樣的落日染紅的時候,瓊縣的城門終於換成了秋山縣。
馬車的速度放緩時,花羅便從淺眠中醒了過來,向外面揚聲問了句:「到了?」
接替她趕車的阿玉立刻道:「城門快關了,你快將過所準備好!」
花羅揉揉脹痛的額角,驅散腦子裡的混沌感,從隨身的包袱里翻找出預備好的文書,可正要遞出去時,不經意瞥見了車窗外的景象:「怎麼回事,行人為何都慌慌張張的?」
話音未落,背後突然「轟」的一聲傳來,彷彿驚雷炸響!
花羅嚇了一跳,只見路上行人紛紛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地往城門的方向跑去,就連正在查驗往來行旅過所文書的城門小吏臉上都帶出了幾分驚慌。
花羅忽覺手腕上一緊。
她轉過頭:「醒了?」
容祈沒答話,而是皺眉望向巨響傳來的方向,輕聲問道:「此地有異,咱們還有沒有其他能用的過所?身份……要有官職的,最好是武官。」
花羅想了一想,從那疊偽造的文書里抽出一張,表情古怪:「就這一個,你看成嗎?」
容祈剛看了一眼,就跟被雷劈了似的,僵硬地直起脖子,手指徒勞地拽住文書一角——沒搶下來。
好一會,眼看著查驗公文之人已經走近了,他終於嘆了口氣,認命道:「就這個吧。」
花羅悶笑,飛快地抽了他束髮的玉簪,看著他滿頭青絲瀉下,抬手攬住他的肩膀,附耳道:「裝睡,乖。」
容祈:「……」
花羅扣住他的後腦,往自己肩上壓了下,這才抬頭迎著正好走來的小吏微微頷首,大尾巴狼似的裝模作樣:「見笑了,內子體弱,正在休息。」
那小吏活了半輩子也沒見過如此玉雕似的美人,雖然讓長發與大氅遮掩掉了大半身姿面容,但單憑露出來的那半張側顏,便驚得他呼吸一頓,連忙口舌發乾地退了兩步:「不、不妨事。」
花羅不經意似的問道:「對了,剛剛我們在路上聽到異響轟鳴,莫非是近來雨大,山石滾落?」
她不問還好,剛一問,那小吏的臉色就變了,霎時由紅轉青。
正當此時,街角轉出來幾個衙役官差打扮的男人,小吏像是見了救星,連忙高聲將人喚來,將事情說了,又悄悄指向花羅,擠眉弄眼道:「這位是回鄉祭祖途徑咱們這的周校尉,今年新授官的武舉人呢!」
「啊?」為首的文士驚呼一聲,「既然是朝廷命官,那豈不是……」
幾人交換了個眼神,走上前來。
花羅低頭湊到容祈耳邊,悄聲說:「我怎麼覺著這幾個人像是要把你論斤賣了呢?」
容祈被迫靠在他肩上裝睡,嘴唇難以察覺地微微動了動:「明明是要賣你!」
果然被他說中了,那自稱是縣衙幕僚兼帳房先生的文士上前見過禮,誠懇邀請道:「周大人,城中客棧簡陋,只怕招待不周,幾位不如隨在下一起回衙中歇息一晚?」
這可真是剛打瞌睡就遇見有人遞枕頭。
兩邊都各懷鬼胎,你來我往地推讓幾次之後,花羅終於「難卻盛情」,帶著「新婚妻子」奔赴破破爛爛的縣衙後宅。
路途不長,花羅松鼠刨食似的翻出一件女裝扔給容祈,又抓緊時間搗騰了一會靴子,也不知動了什麼手腳,足足將鞋底墊起來一寸多高,剛穿上試了下,手臂就被人輕敲了下。
「來晚了!」容祈輕聲說。
花羅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心裡亦是咯噔一聲。
縣衙後宅臨街有一處小門,此時緊緊閉鎖,上面還掛著兩盞明晃晃的白燈籠。
大約也知道此舉不厚道,那名幕僚楊炳隔著車窗深深一揖到底:「還望大人息怒,我們也是沒辦法了啊!」
花羅本來沒有發怒,聞言卻心念一轉,十分配合地做出了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爾等這是何意!」
她敲敲車壁,厲聲道:「阿玉,去客棧!娘子身子弱,萬一衝撞了如何是好!」
阿玉壓下斗笠,立即作勢催馬前行。
楊炳慌忙牽住韁繩,連連告罪,其他幾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衙役不敢上前阻攔,便撲通撲通跪了一地,在楊炳的示意下此起彼伏地哀求:「求周大人可憐可憐這一縣百姓吧,若您撒手不管,這上萬人就沒有活路了呀!」
花羅:「……」
她為的是套話,可眼下這到底唱的是哪齣戲?